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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震惊世界的骗子,大多拥有着一些相似的特质:能言善辩、狡黠、圆滑、胆识过人……然而,一个木讷、迟钝、神经兮兮的精神病人安娜·安德森却导演了一出真假公主的好戏,给世人留下惊天谜团。即便科学家最终揭开了答案,在她身后,仍有一批深信不疑的拥趸。
在拥趸眼里,没有安娜·安德森,只有阿纳斯塔西娅公主,她是在枪口下逃出生天的沙俄末代公主,延续着屈死沙皇的最后血脉。
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后,沙皇统治摇摇欲坠。尼古拉二世弹压抗议者,却收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在权臣与临时杜马的逼宫下,他的退位不可避免。他曾有意传位给太子阿列克谢,又唯恐患有血友病的儿子无力扛起风雨飘摇的国家。一番犹豫后,弟弟米哈伊尔大公被选为继承人。这位在军队中颇有声望的大公,思忖再三后,断定大势已去,将权杖交给了人民,罗曼诺夫王朝自此走下神坛。
尼古拉二世的命运,暂时交给了临时政府。起初,人们有意将沙皇一家放逐到英国,又担心被欧洲列强借题发挥,干扰内政,又改为加以软禁。在临时政府里很有话语权的克伦斯基不愿路易十六在法国大革命里的悲剧重演,宣称要进行一场“不流血的革命”,他派出三百士兵“看守”尼古拉二世,实则给了末代皇室相当大的自由,这在他们的日记里不难发现。祷告、散步、读书,对皇室而言略显平淡,但对比俄国剑拔弩张的气氛,软禁之所已是世外桃源。
好景不长,十月革命爆发,庇护沙皇的克伦斯基乔装出逃,苏维埃契卡接管了皇室事务。1918年1月,沙皇一家被迁往叶卡捷琳娜堡。
半年之后,消息传来,调防海参崴的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反戈,逼近此地,可能会劫走末代沙皇,以动员反抗力量。历史学家至今也没弄清,处死沙皇的命令来自苏维埃高层还是叶卡捷琳娜堡所在的乌拉尔州,只知道执行任务的是契卡出身的卫队长尤洛夫斯基。
行刑队借口临时转移,将沙皇一家哄骗至伊帕季耶夫官邸的地下室,匆忙宣读了枪决命令后,就突然开枪行刑。在地下室里遭到射击的有11人,分别是末代沙皇夫妇、太子阿列克谢、四位公主、御医泡特金、厨师、贴身男女仆人,行刑队也由11人组成。
但根据尤洛夫斯基1922年的回忆录,毫无悬念的屠杀似乎并不顺利,行刑士兵们胡乱射击,在一阵枪声过后,太子、三位公主、御医、女仆竟然都一息尚存。有些慌神的士兵赶忙涌上前去补刀,却发现公主们“胸衣缀满钻石,仿佛盔甲一般”,转而对瓜分财宝蠢蠢欲动。尤洛夫斯基勉强收拢部下,执行完任务,本打算抛尸于一个废矿井,半路听闻白军逼近,就匆匆掩埋在一个泥潭附近。
1918年7月23日,《乌拉尔工人报》正式对外公布了消息:“根据乌拉尔州工人、农民和红军士兵苏维埃的决议,枪决了前沙皇尼古拉·罗曼诺夫。这个带着皇冠的刽子手利用革命的仁慈,活得太久了。”在当年公开的新闻里,苏维埃只提及了处决尼古拉二世一人,至于年幼的皇子和公主,当局心知肚明,公审势必让他们逃过一劫,而更不人道的秘密处决会掀起国际舆论的轩然大波,索性闭口不谈。此举无疑为世人留下许多遐想空间,皇子公主侥幸逃脱的流言迅速传遍欧洲,意在反攻苏维埃的白军为之士气鼓舞。即便日后行刑者回忆渐渐流出,流言依然没有消弭,人们宁愿相信,在一片混乱的处决现场,很有可能存在漏网之鱼。
百年前,沙皇死讯传出后,对于白军而言,最有价值的名字是太子阿列克谢。一时间,凡是白军占领的城市,总会冒出来一个“出逃太子”。
战乱年代难辨真假,日后因疑似太子成名的有两人。一个是水手达尔斯基,他自诩是沙皇仅存的后代,还将儿子封为皇储,被人怀疑患了妄想症。另一个谢苗诺夫,他自称在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不愿与白军为伍,甚至当过红军骑兵。此人被关进过精神病院,但他举手投足之间颇具贵族气质,不仅熟悉宫廷礼节、精于多门外语,还与阿列克谢一样患有血友病,让人们始终对他高看一眼。
无独有偶,在诸多公主的冒名者里,领跑的也是一位精神病人。坊间传闻,幸免于难的公主是17岁的阿纳斯塔西娅,在一战尾声里,关于她的流言远不如阿列克谢那么多,到了二战时代,却在四面八方冒出了不少赝品。
从苏联腹地到遥远的非洲,都有人自称是阿纳斯塔西娅公主,一些版本居然捏造出行刑者与公主坠入爱河的狗血桥段。而在另一些版本里,情节骇人听闻,声称布尔什维克看守兽性大发,玷污了皇后与公主,阿纳斯塔西娅甚至诞下了一个男婴。仅从时间推算,也可知此说的荒谬。贝利亚之子还披露过一个大胆的说法,阿纳斯塔西娅躲进了修道院,斯大林还曾专程派人请她到苏联参观。
最早以阿纳斯塔西娅公主身份暴得大名的人,就是安娜·安德森。1920年,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在柏林轻生,被路人救下,收容在一家精神病院。无名女子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本来不会引起波澜,但与她同住的克拉拉在一份柏林报纸上读到末代沙皇的遭遇后,恍惚间认定她就是二公主塔季亚娜。不过,无名女子瘦弱的身材与塔季亚娜不符,她又猜测是阿纳斯塔西娅。消息很快在柏林流亡的白俄之间传布,好事者纷纷前来探望,但无名女子三缄其口,既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不加以否认。
多年之后,无名女子以安娜·安德森的名字为世界熟知后,才断断续续地讲出了一些出逃经历,尽管其中许多细节听起来可疑,还有一些细节在她每次的讲述里都有所不同——叶卡捷琳娜堡的那场屠杀里,她下意识躲在了大姐奥尔加身后,却仍被流弹所伤,昏厥在地。在半昏迷状态下,她眼冒金星,听得到耳边急促的脚步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年轻士兵亚历山大·柴可夫斯基所救,他是黑发俊朗的波兰贵族后裔,全家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
不久,听说苏维埃在打探阿纳斯塔西娅公主的下落,柴可夫斯基决心带她逃离危险国度。她藏身于填满干草的马车,两人一路从西伯利亚逃亡到罗马尼亚,路上盘缠是变卖了公主衣服上绣着的宝石所得。途中,安娜怀上了孩子,只得委身下嫁。组建家庭没多久,布尔什维克刺客盯上了柴可夫斯基,将他暗杀。衣食无着又担惊受怕的安娜继续西逃,才有了在柏林轻生的一幕。
这一串故事,并不是安娜·安德森一口气讲述的,而是来源于多次零零碎碎的谈话。显然,这套说辞含糊其辞、漏洞百出:她如何躲过行刑?两人如何跨越整个苏联?她腹中的孩子最终交给谁抚养?她如何在被追踪的情形下从罗马尼亚一路跑到德国?除了最忠实的拥趸,围观群众难免对此心生疑窦。
当然,即便是拥趸,也不会被不着边际的传奇经历轻易打动。安娜·安德森能够脱颖而出,靠的是几个惊人特质。举手投足之间,安娜都透露着宫廷气质,这是乡野女子不可能具备的。她还熟悉皇室典故,能记起许多外人无从知晓的细节。重中之重是,阿纳斯塔西娅公主的脚上有一颗痣,为此动过小手术,安娜的脚上也有相同的痕迹。
安娜最得力的拥趸,是御医之子格列布·泡特金。他的父亲长年陪伴皇室左右,1918年与尼古拉二世一起遇害,他自己年幼之时也多次出入宫廷。他自述,1926年见到安娜,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他小心翼翼提及了一些童年往事,安娜竟然记得不少细节,她说起小玩伴们稚嫩画笔下的有趣动物,以及他们曾做过的小游戏,都与泡特金的记忆吻合。
然而,皇室成员却大多站在安娜的对立面。阿纳斯塔西娅的姑姑伊莲妮公主曾隐藏身份与安娜共进晚餐,安娜没有认出她,惹得伊莲妮勃然大怒,从此禁止身边人再提起安娜。不过也有人说,阿纳斯塔西娅幼年之后再未见过姑姑,辨认不出也不稀奇。
但是,安娜几乎毕生不讲俄语,令皇室亲戚无法容忍,她自己的解释是,俄语记载着家破人亡的惨痛记忆,她不愿再说起。最能直接证明安娜身份的是流亡丹麦的皇太后玛利亚,但她从未登门拜访。
安娜无动于衷,世界各地的围观者可坐不住了。在经典电影《真假公主》里,英格丽·褒曼饰演的安娜·安德森就凭借在紧张之际咳嗽的小细节获得了皇太后认可。
尽管著名编剧弗朗索瓦·特吕弗吐槽褒曼在片中服装笨拙,被拍得很丑,指责导演李维克“懒惰、缺乏想象力、是个温顺的奴隶”,《真假公主》的票房依然惊艳,并为英格丽·褒曼斩获了1957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在《真假公主》里,传闻中出逃的阿纳斯塔西娅公主是沙俄皇室存在英国银行巨款的唯一继承人,波宁将军四处打探她的下落,却意外发现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的女子酷似公主。在波宁安排之下,失忆的女子参加了严苛的训练,从宫廷礼仪到公主生活细节无不谙熟,仿佛“重造”了一位阿纳斯塔西娅。
虽然幸存的皇室成员极力反对,她还是在不经意间打动了皇太后,重获公主身份。就在为她接风的宫廷舞会前夕,她与波宁将军坠入爱河,在皇太后的支持下,私奔而去。
电影是对安娜·安德森故事的理想化描摹,安娜还因之得到了一笔不菲的版税。在现实里,皇室财产确实是她被排斥的症结。皇室不希望尼古拉二世的遗产落入身份不明的女子之手。
事实上,没人确定沙皇遗产的数额具体是多少,也没人知道密码。安娜曾经回忆,密码是一个德语单词,与某种树有关,除此之外,她也一无所知。安娜似乎从未觊觎那笔财产,她离开精神病院后,一直靠着富有的拥趸们救济,后来嫁个了一个把她视为公主的美国富翁,后半生衣食无忧。
终其一生,她从不四处标榜公主身份,拥趸从无数次支离破碎的讲述中勉强为她写出了传记,人们对阿纳斯塔西娅的幸存将信将疑,却对褒曼演绎的安娜着迷不已。或许对于一些人来说,美好的想象比历史真相更为重要。
无论人们关心与否,真相终会水落石出。对于沙皇一家遇害的调查,至迟在赫鲁晓夫时代就已经秘密展开了。
当初苏维埃保密工作十分谨慎,连托洛茨基都不知道皇室下落。赫鲁晓夫派人寻找昔日行刑者,用录音记下了他们的回忆。1970年代,探索真相的重担交给了电视剧作家日雅波夫,他翻阅了列宁图书馆与中央档案馆的资料后,又几经波折找到了尤洛夫斯基之子,令人惊异的是,行刑队的秘密报告仍留存于世。在他进一步追索行刑与抛尸地点之际,沙皇罹难之地伊帕季耶夫官邸却在1977年被下令推倒,当地长官正是叶利钦。
线索断了十几年,苏联变成了往事,在叶利钦的支持下,发掘沙皇遗骨的工程得以继续。在叶卡捷琳娜堡郊外的一片白桦林里,人们发现了一堆白骨。在将800多块碎骨头慢慢拼合起来后,一场屠杀被还原,九具骸骨重见天日,唯独缺少了阿列克谢与阿纳斯塔西娅——难道,数十年来的流言并非虚言?
要揭开谜底,先得确定九具出土遗骨的身份,DNA技术派上了大用场。科学家找到了皇后的母系亲属——伊丽莎白女王的丈夫菲利普亲王,从他的血样提取DNA,证明了被怀疑是皇后和三位公主的遗骨确实来自皇室。沙皇身份确定则一波三折,科学家最先想到,在1891年的大津事件里,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尼古拉在日本遇刺,他的血手帕留在了博物馆。
日方送来手帕,却发现布料被太多人沾染,会影响最终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沙皇的健在亲属,两人的线粒体DNA却不完全匹配。研究者怀疑,尼古拉二世的DNA可能出现了不太常见的异质化现象,只能求助于更精细的比对。在俄罗斯政府帮助下,科学家打开了沙皇之弟罗曼诺夫大公的棺材,从中取下样本,才终于让疑惑烟消云散。
死者身份确定了,安娜的谜底也有机会揭开了。彼时,安娜·安德森已经离世,并进行了火葬。好在,细心的追索者注意到,1979年安娜在医院做过肠梗阻手术,小肠切片标本被保存在福尔马林里,用石蜡密封着。
切片标本被送到了英国法医科学中心,权威专家吉尔鉴定,安娜的DNA序列与皇室不同,两者并无亲缘关系。皇室经过反复调查,怀疑安娜的真实身份是波兰人弗兰齐斯卡,一个兵工厂普通女工,传闻她在1916年因爆炸事故受了重伤,此后又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问题,处于严密监护之下,1920年前后突然失踪,从此人间蒸发。科学家追查到底,找到了弗兰齐斯卡的亲属,线粒体DNA两厢对比,完全匹配,童话终结,谣言消散。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个安娜倒下去,另一个阿纳斯塔西娅站起来。2000年,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写信给普京总统,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阿纳斯塔西娅公主,愿意将皇室的财产上交俄罗斯联邦。她过世后,俄罗斯人验明正身,将其排除在皇室之外。闹剧没机会持续太久,2007年,阿列克谢与阿纳斯塔西娅遗骸重见天日,一切阴谋论与风言风语都尘埃落定。
俄罗斯纪录片里的阿纳斯塔西娅公主
如今,沙皇一家遇难百年,残酷与荒谬皆已远去。比起阿纳斯塔西娅公主生死的纷纷扰扰,人们应该更青睐《真假公主》的温情演绎,以及那首在中国一度小有名气的插曲《阿纳斯塔霞》——
阿纳斯塔霞,你来自何方?可是来自另一星球上?
阿纳斯塔霞,你究竟是谁?眼神忧伤,在梦中彷徨?
为什么叹息?为什么惊慌?孤独和寂寞,就和我一样?
你可曾想起,当夏日消亡,另一世界,你生长的故乡。
阿纳斯塔霞,笑别旧时光。阿纳斯塔霞,春天已在望。
陌生的姑娘,你来自天上,我深爱你,无论你是谁,你来自何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