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两年的时间，林俊浑身都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一直拉肚子，大便带血，剧烈坠胀。他几次跑到医院门口，又折返回来。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当时只是不敢面对，身体难受到那种程度，多少是有预感的。
最严重的一次，家人逼林俊去了当地医院，医生用手做了指检，轻描淡写地判断，“痔疮”。他松了一口气，开药回家。直到一年半之后，癌症确切地找上门来。
恰好那也是林俊迄今44年的人生里最抑郁的两年。2017年，他在广州和朋友合伙做皮具外贸，加工厂的老板逃单，卷走了所有原材料。多年积蓄付诸东流，他负债几十万回到老家。
家里有两个孩子，妻子在幼儿园做保育员，每月挣两千，维持生计。有时候林俊看见路边捡垃圾的拾荒者，都觉得自己不如人家，简直一无是处。后来他找了一份安装汽车电路的工作，生活稍有起色，每月还可以给父母几百元。
2019年的一天夜里八点，林俊正在上班，鲜血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从肛门流出来，他立即回家换裤子，以为是痔疮破了，让妻子去买些云南白药。半夜十二点，又一次大出血，林俊赶紧住进了医院。
排队五天，他做了肠镜。麻醉药醒来，母亲站在床边强忍着，憋不住出去大哭。姐姐告诉他，没事，长了一个息肉，做手术就好了。你不用瞒我，林俊说。他心里很清楚，也早就在网上查了无数次，确诊直肠癌之后，他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
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的日子，林俊用他的抖音号“雨林峻峰”自拍了一条小视频，15秒，他什么都没说，随手写下一句感叹：“从没想过癌症竟然会降临在我身上，勇敢面对吧。”一觉醒来，手机里多了八千多个赞，涨了一千多粉丝。
“这什么情况？”林俊对姐姐开玩笑，我可能要成网红了。
患癌后，林俊的世界分为了“我们”和“你们健康人”。他尝到了健康人不能体会的种种艰辛，难以奢求别人的感同身受。
在家乡随州的医院确诊后，他转到武汉协和医院进行手术。协和床位紧张，林俊一位亲戚因同样的病情在那儿住院，趁医生查房，林俊跑到亲戚的病房当面求医生，“不管好与坏，我就在你这里了”。很幸运，当天刚好有人出院，腾出了一张床位。
治疗费用是另一个大麻烦。林俊和妻子双方的兄弟姐妹每人拿出一万，他又发起了一次水滴筹，一共凑出了几万块手术费。林俊后来在抖音上认识了一些患癌的朋友，有人即便走投无路，也不好意思发起资助。林俊总是劝他们，“你命都快没了，你就不要脸一次又咋地？”
手术当天，能来的亲人都来了。进手术室之前，平时很少掉眼泪的林俊嚎啕大哭，他形容不出来当时的恐惧，“这不光是一台手术，我觉得进入那道门有可能就是永别，那一刻所有情绪全部迸发出来。你们这些健康人是感受不到的。”
早上6点50分，他进了手术室，晚上接近8点，手术结束。麻药让他大睡了一场，醒来之后，林俊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好舒服，你们回去吧，没事，我能行了。”他对亲人们说。等麻药劲散了他才后知后觉，“乖乖那给我痛的”。
半夜，林俊痛得睡不着，看着躺在身旁的妻子。自从生病住院，妻子寸步不离地陪护他，每天帮他洗头、洗脚、翻身，晚上把被子垫在病房的地板上睡觉，两条裤子叠一叠当作枕头。他们相识时两个人都只有16岁，哪怕他再落魄，妻子也从来不离不弃。
想到第二天就是妻子的生日，林俊拍下熟睡的妻子，偷偷发在抖音上。晚上竟然有五百多点赞，他拿给妻子看，妻子只是淡淡说，“你无聊。”第二天粉丝哗啦啦地上涨，最后点赞数超过了两万。武汉的一位表弟刚好来探望他，送了些吃的，当作为妻子庆生。
肛门被封闭切除后，医生在林俊的腹部开了一个口，在这里粘贴一个袋子来装排泄物，他成为了所谓的“造口人”。起初的两三天，妻子帮他更换清理造口袋，后来林俊怎么都不肯再让她代劳。“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每隔21天就要进行一次化疗。每次化疗完后，林俊形容，“整个人闻到空气中的任何味道都可以反胃，基本上躺在那里都想死。”经过几天的煎熬，好不容易慢慢好转，下一次化疗的周期又到了。化疗抽血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已经找不到扎针的血管了，“全都打没了”。
化疗到第四次，新冠疫情暴发，随州也宣布封城。医生给林俊发来消息，他已经被调到抗疫前线，很多同事被感染，现在待在家里反而是最安全的。林俊短暂尝试过口服化疗药物，后来因各项指标都不错，原计划八次的化疗被迫提前叫停了。
林俊的抖音火了之后，收到了成百上千条留言，起初他几乎每条都认真回复，有人表示关心，有人同病相怜，甚至有人私信卖药，“什么样的人都有，千奇百怪的”。有些留言让林俊瞬间流泪，说不清是为对方，还是为自己。
相似的算法为他推荐了许多经历类似的病友。林俊加入了几个上百人的病友群，大家会分享治疗经验，互相分析病情，有时能感受到久违的松弛，“有的人可能整个人生日子不多了，在这里可以很真性情，肆无忌惮的。”
当然，在那里也会见到更多生死无常。春节病友们一起在k歌软件里唱歌，一个23岁的年轻女孩唱得好听，每天都来，没多久就去世了。林俊陆续经历了好几个病友离世，一起唱歌的、一起做手术的，“真的一个个离我们而去了”。
说到这些事，他有点愤懑，“你知道吗？没有人去帮助他们，他们没有卖惨，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不知道怎么寻找帮助。”慢慢地，林俊不敢再看这些病友和群了，他怕自己受不了。
一场疫情中断了他的治疗，也让他开始寻求生计。抖音已经积攒了几万粉丝，林俊想试试唱歌。一位上海的好心大姐也是直肠癌病友，给他赞助了几千元，让他买声卡，“弟弟你去，你一定能成为网红。”
林俊开直播唱了几次歌，听的人不多，但每次聊到病情，大家还是很感兴趣，很多人最好奇的还是他的经历。聊着聊着，林俊想到老家随州出产的花菇全国闻名，超市卖得那么贵，原产地又便宜又好。他在当地工商局办了营业牌照，开始尝试在抖音上带货农产品。
虽然因为患癌得到关注，但林俊不想把病痛挂在嘴边，在他的抖音里，他很少抱怨和叫苦。“你治好了，你就回归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没必要天天把那个东西挂在嘴上，对吧？治疗的意义是什么？治疗的意义就是要回归正常生活。”
造口的不便他早已渐渐适应。他学着网上的经验，每天把保鲜袋放在造口袋里，定时去厕所更换，始终保持干净无异味。造口袋一周换一次，十几分钟就能熟练换好。林俊觉得这个造口越看越可爱，有时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随时可以上厕所，比普通人还要方便。“我很感恩它，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在他的“正常”生活里，唯一的不同就是复查的时刻。林俊描述，每次复查就像上战场，取报告的那一刻，手都在发抖。好在到目前为止，他的复查结果都正常。
但没有人知道癌细胞究竟会不会再回来，“这是一个没办法预计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未来的人生还能走多久。所有癌症患者都是这样，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林俊说。
林俊的一天从清晨5点40分开始。6点40分开始直播，一直播到9点或10点。下播以后，他回家吃饭，紧接着拍摄当天的视频，下午可能会再开一场直播。另外的时候，他忙着采摘花菇、筛选新品、改进包装。和我通话的当天，林俊开着车从随州跑到了河南，去寻找一种心仪的纯天然黑木耳。
2020年春天，林俊开始在抖音上卖花菇，货源就是岳父岳母家自种的花菇。他把这个告诉老人，岳母说，“你痴心妄想，在网上怎么卖呢？”想不到第一天就卖出了40单，之后每天的成交量都成倍激增，没几天就涨到了200多单。岳母震惊，“以前总是说坐在家里就把钱挣了，原来真的可以啊。”
一开始直播间里只有18人观看，却成交了两百多单，每个粉丝的下单数量都很多，林俊的花菇也始终保持五颗星的带货口碑。他懂大家，很多人最初是抱着支持他的心态，吃过才发现物超所值，吃出了一批铁粉，从开播至今几乎每天都来直播间里光顾。
自家种的几千斤很快就不够卖了，林俊收购了镇上其他农民的花菇。花菇总共分三季，头茬菇、二茬菇和尾菇，林俊只卖品质最佳的头茬菇。这样的花菇市场上要卖两百多一斤，林俊四五十元收购来，68.8元卖出，除去修剪打包的人工费和运费，每斤只能挣几块钱，但他觉得满足。“我们也不是网红，直播间就那一点人，反正我就是把口碑做上·去，用心维护每一个客户。”
为他筹措手术费用的兄弟姐妹们，林俊把他们全都拉来卖花菇。从打包、装货、封箱，后期可能还有生鲜业务，每个环节都需要人手，林俊想让家里亲戚和退休的叔叔阿姨都有工作，“我可以给他们2500元，至少他们都可以养活自己，而且绰绰有余。”
过去一年，林俊靠抖音卖货流水有130多万。终于不用再为经济发愁了，全家人都投入进来，每天在一起忙碌很开心。不到一年时间，他终于买下一辆二手皮卡，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
至于他的病，忙起来他甚至把它忘了，只是偶尔聊天的时候、有时半夜醒来，会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患癌的事实。林俊拼命地工作，誓要付出“比正常人还多的努力”。
以前他是个爱要面子的人，做事瞻前顾后，一场大病让他知道，生死之外无大事。“现在遇到什么事情都一笑而过，前面的路很短，抓住现在的一切赶紧去奋斗。至少在有生之年，证实一下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走的那一天，你就觉得没有遗憾。”林俊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你们觉得这是在念台词，但真的是这样。”
林俊现在的目标是尽快把仓库搬到随州市区，电商最关键的是物流速度，镇上的局限太大，把仓库搬到市区，可以存放花菇，最快速度发货。
其实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内心仍有隐秘的忧虑。“其实我在想，就算哪天我真的走了，他们能把这个小公司继续延续下去，我的家人、我的小孩，依然可以延续这个工作，能养活他们。我随时为这些东西作准备。”
#湖北抗癌农民卖花菇年入百万#
